Friday 7 February 2014

瑪娃的故事:炸彈落下的十年之後

在十年前美軍攻入伊拉克時,因為空襲的重創,一名伊拉克女童的一生被徹底改變。瑪娃的故事,以及外人幫助她重整生命的慈善行動,反映了過去十年來,上百萬伊拉克人的辛碌歷程。

BBC新聞報導影片(中文字幕)

 (圖片來源:美聯社,拍攝:哈迪‧米茲斑 هادی میزبان)

2003年四月九日,大約在巴格達薩達姆銅像被扳倒的同時,瑪娃‧希姆利(مروة الشمري)回復了意識。

在當下,瑪娃首先注意到的,是她的母親,母親低頭看著病床上的瑪娃,並嘗試故作鎮定,但仍難掩她的驚恐。

瑪娃的弟妹當時也在場,他們還太幼小,不能真正瞭解,到底發生了什麼事。但瑪娃知道,他們也都嚇壞了─他們活潑又調皮的大姊,已經昏迷了超過一天。弟妹們都害怕,瑪娃會從此不再清醒。

這一切的一切,都如閃光燈一般,在瑪娃清醒的那一瞬間浮現。

接下來的,則是疼痛。

對一個只經歷過撞傷與挫傷的孩童,這樣的疼痛,是前所未有的恐怖經驗,就如同活在一個只存在疼痛的世界中。

瑪娃並不記得,她何時才注意到右腳已不復存在,她的右腳從遠高於膝的部份,被整隻切下。一生被徹底改變,對一個12歲孩子來說,是個如此難以理解的議題。

瑪娃說:「我以為我就要死了。」

 切下右腳後的瑪娃與其弟妹

瑪娃相似,或甚至更為悽慘的故事,在伊拉克多不甚舉,其中最著名的案例是阿里‧伊斯瑪伊爾‧阿巴斯(علي إسماعيل عباس),在2003年美軍入侵時,兩顆飛彈擊中阿巴斯的住家,殺害其父、懷孕中的母親、他的兄弟,與其他13名家人,阿巴斯也被迫雙手截肢(來源:Mirror News)

在那起讓時間靜止的意外,發生的一小時前,瑪娃的記憶中只充滿冷酷與嚴峻。她與家人都在家中避難,而美軍轟炸撼動著整座村莊。

但是,"避難" 並不是正確的形容,希姆利住家脆弱的結構,只能提供微不足道的安全感與避難的假象。

他們其實是在避免自己目睹空襲,在室內至少你看不到爆炸,僅管你能清楚感覺,大地都在搖晃,而大量的破片也不斷灑向自家牆壁。

在空襲中最令人抓狂的就是聲音,巨大的聲響充斥在週遭的空氣中,也充斥在人們的腦中,令他們無法思考。

 2003年遭美軍空襲之巴格達

炸彈紛紛落下,瑪娃決定帶她的妹妹艾德拉(عدرة)逃出家中。被問及為何這樣做、要逃去哪裡時,瑪娃只是陷入深思的搖了搖頭,彷彿在甩去記憶中的爆炸聲、困惑與驚恐。

她與艾德拉只是想逃離爆炸聲,她們不斷被爆炸聲所追逐,瑪娃只記得她們一直跑一直跑,直到最後的爆炸。

只有八歲的艾德拉當場死亡。

瑪娃,再也不能在任何地方奔跑。


伊拉克平民每週死傷統計圖與年表,美軍在入侵之初並未統計伊拉克平民傷亡,領軍的將軍湯米‧法蘭克斯(Tommy Franks)也表示:「我們不做傷亡統計。因此伊拉克平民死傷沒有官方數據,而有賴民間組織統計,圖表資料來自伊拉克傷亡統計組織

如果在2003年,你看著電視報導聯軍入侵伊拉克,你所聽到的故事會很不一樣,你不會聽到小女孩在空襲中盲目而驚恐的逃竄,而是一條條弧形的曲線,在淺色的地圖上竄進,無情的展現聯軍的進展。然後你看到英軍從南部攻入巴斯拉(البصرة),而美軍則在巴格達市中心會師。

過去在新聞中充斥的問題,也早已被回答:

‧真的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嗎?

‧海珊的部隊能作戰嗎?

‧這名老獨裁者能繼續統治伊拉克嗎?

但在戰爭期間,還有許多相對微不足道的細節,左右著人們的一生,例如你猶豫著要不要逃跑的瞬間,可能決定你會承受炸彈爆破的力道,還是安全的躲過爆炸。

瑪娃‧希姆利的戰爭,才正要開始。

瑪娃:「我因為疼痛而痛哭,沒辦法仔細的思考事情

沒有人會說,希姆利一家所在的村莊,有任何的戰略價值。

那不過是個充斥貧困、槍枝與幫派的所在。坑坑疤疤的路面,常常不過是自然形成的泥巴路。人們自己建屋,沒有政府許可,沒有安全控管。這裡的阿拉伯語名稱叫薩巴庫蘇爾(سبع قصور),意思是"七座宮殿",儘管這裡現在與宮殿毫無關係。若海珊治下的戶政官員以幽默感著稱,你甚至會懷疑這命名是他們的惡趣味。


 2013年的薩巴庫蘇爾(來源:Almada News)

薩巴庫蘇爾附近,則是巴格達市郊的薩達爾城(مدينة الصدر‎),也就是原先的薩達姆城(مدينة صدام),這裡充滿著破舊而擁擠的暗巷,住戶高達三百萬人,生活環境骯髒而混亂。電力來的時候,當然僅限於有來的時候,電力透過弱不禁風,有時候只勉強高過頭的婐露電纜,從變電箱輸送至全城的高壓電塔。

許多伊拉克人 ,都說薩達爾城是個可怕而不該前往的地方。但薩達爾城的住戶,則是同樣如此形容薩巴庫蘇爾。

瑪娃記得,有次一隊伊拉克坦克來到村莊,他們把坦克停放在住屋之間,以躲避聯軍的空襲。

她說:「伊拉克軍並沒有跟我們說話,他們被嚇壞了。」 我們甚至無法知曉,他們才剛被派去前線對抗美軍,還是才剛從戰場逃回來。


同樣在2003年,12歲的瑪娃‧納伊姆(مروة نعيم)因美軍空襲失去她鼻子的前端,以及她的母親,不過在人道團體幫助下,瑪娃在2006年找到新的寄養家庭,她的鼻子也在美國透過手術重建,武裝衝突無辜受害者救援活動(Campaign for Innocent Victims in Conflict, CIVIC)的主席瑪拉‧貝塔格拉妮(Marla Bertagnolli)表示,這樣的故事在伊拉克與阿富汗仍每天上演(來源:SFGate)

2003年3月30日,巴斯拉,躲避英軍砲火的伊拉克婦孺(來源:美聯社,攝影:Anja Niedringhaus)

到了四月,美軍嘗試鞏固他們對薩達爾城的統治,他們佔領一廢棄的香煙工廠,並將之稱作馬爾波羅營區(Camp Marlboro),並派出巡狩隊與伊拉克翻譯,以向當地人展示改變的跡象。

美軍與伊拉克人的混合組成,正是華盛頓與倫敦相信,現代西方軍隊能重建社會的信仰聲明,儘管同時他們正負責顛覆一個政權。

與步兵同行的是布雷德利步兵戰鬥車(Bradley Fighting Vehicles)、第二裝甲騎兵團的坦克、民政營部隊(Civil Affairs Battalion),以及一些心理戰部隊的成員。

曾有一段時期,伊拉克的故事,就是在諸如薩達爾城等地,美軍嘗試鞏固統治的故事。


2004年10月30日,法魯賈(الفلوجة)市郊,一兒童正抬頭看執行偵搜活動的美軍
(來源:美聯社,攝影:Anja Niedringhaus)


法魯賈的畸形兒,於2004年的美軍轟炸後, 法魯賈之嬰兒死亡率、癌症與白血病(leukemia)罹患率皆超過了1945年遭投擲核彈的長崎與廣島,此現象被懷疑是因美軍使用含鈾(uranium)之放射性武器,此一問題至今仍得不到美國媒體重視(來源:英國衛報)

然而,如今我們卻看到美軍在當地的蹤跡已被完全抹除。由蓋達所支持的素尼派叛軍威脅仍存在,但這已變成伊拉克維安部隊的責任。


薩巴庫蘇爾,自從2003年與美軍首次的恐怖接觸後,當地出現的美軍顯得相對的少。

當美軍巡狩隊到來時,村民既害怕,又忿恨不平。

瑪娃說道:「他們十分嚇人,憤怒的叫囂,並用武器指著我們,制服上還繫著手榴彈。他們來搜索槍枝與電纜,或說可以製成炸彈的材料。」 

美軍沒有在瑪娃的家找到任何東西,但瑪娃仍確切記得,她當時看到母親驚恐的逃出家門。首次了解到自己的母親被嚇壞,可以是最恐怖的兒時回憶。


 2005年2月6日,在法魯賈檢查哨接受美軍搜身的伊拉克女子(來源:美聯社,攝影:Anja Niedringhaus)

 2004年5月11日,阿布賈里布監獄(سجن أبو غريب)外,因哭泣而恍惚的女子,該年,美軍被揭露在監獄中對囚犯進行肢體虐待或性虐待,使得囚犯親屬群聚於獄外,要求美軍釋放其親屬(來源:美聯社,攝影:Anja Niedringhaus)
 
對瑪娃來說,接下來就是一年久臥在病床的黑暗時期,中間穿插著定期前往醫院的療程。


她陷入憂鬱,與受傷前那總是在學校帶頭惡作劇的活潑女孩,形成嚴峻的對比。


「老實說,那時我還不了解任何事,只知道我受傷了。」瑪娃回憶道:「我因為疼痛而痛哭,沒辦法仔細的思考事情。我醒著的時候都在哭泣。」

伊拉克戰爭的平民死傷,沒有官方數據,因為英美兩國都沒去搜集,而伊拉克政府則是辦不到。但民間組織數據指出,在瑪娃受傷的那一週,有超過2200伊拉克人死亡。

諸多伊拉克人因戰亂失去身家安全,而淪為難民,影片為伊拉克女子蓆巴(هيبة),在伊拉克與約旦邊境難民營居住四年後,終獲美國提供政治庇護,並受記者採訪。(資料來源:伊拉克難民故事)

根據聯合國難民署之統計,至2011止,來自伊拉克之難民超過一百四十萬人,僅次於阿富汗(資料來源:聯合國難民署)

伊拉克另一個悲劇就是,即使伊拉克豐厚的石油資產,可被輕鬆的用以建立與瑞士、德國或是美國同樣的頂級醫院,但這卻未曾發生。海珊獨裁政權下貪腐的醫療系統,自然無法應付大量湧入的傷患。

瑪娃也發現她所倚賴的醫療體系,是遠遠供不應求的。

截肢患者所需要的醫療服務─物理治療、心理輔導,以及義肢的提供,正是伊拉克在掙扎中,所急欲供給大眾的醫療服務。

瑪娃發現自己的生命正墜入無底深淵。

瑪娃的父親在美軍入侵兩年前過世,而她母親的糖尿病也正在惡化,而且也最終因此死去。

曾夢想要成為醫生的瑪娃,也再也沒有回去學校。

就如同許多伊拉克孩童一般,瑪娃的心靈嚴重受創。

母親的病情逐漸惡化,而弟妹也太年幼,無法瞭解她的創傷,瑪娃感到極度的孤立。她沒有可傾訴對象,就算有的時候,她也不會用言語去表達日益增長的絕望感。

「我不是那種會向人傾訴的人。瑪娃說:「我把哀傷與痛楚留在心中,而不去大聲得說出來。」

很難能想像,比這還要黑暗而孤獨的童年。

突然間,有人伸出了援手。

在歐洲,伊拉克戰爭一直頗具爭議,即使是在協同出兵的英國 。群眾的懷疑態度,以及對現代戰爭毀滅性後果的震驚,很快就轉變成實際協助伊拉克人的衝動。

對某些伊拉克人來說,這是十分詭異的,感覺就像是一批人在派航空母艦來轟炸伊拉克後,同一批人又派了飛機,來運送人道物資給戰爭受害者。

但幫助絕對是需要的。

伊拉克所有的物資都不足。從簡單的醫療用藥到高科技癌症用藥,甚至是孩童用的輪椅。

為因應伊拉克孩童用輪椅短缺問題,2009年起美國的慈善團體聯盟與美國國際開發署(USAID),共同發起對庫德族自治區的輪椅贊助計劃,上千輪椅被運往伊拉克(資料來源:Wheelchairs for Kurdistan Kids)

 而很明顯的,儘管藥物進入伊拉克,某些嚴重的傷病也無法在伊拉克被治療。

所以慈善團體開始設法,讓某些重傷的伊拉克孩童前往歐美接受治療。這樣所費不貲,但在海珊長期獨裁統治後,又面對如此困境的伊拉克人,終於喚醒了世界的良心。

當然,很大一部份,都要倚仗富有而慷慨,同時願意照顧這些家庭與孩童的捐贈者。

終於,命運首次對瑪娃‧希姆利微笑。

跟許多歐洲人一樣,尤根‧圖登胡法(Jürgen Todenhöfer)強烈的反對伊拉克戰爭;但與眾人不同的是,他真的付諸行動。

圖登胡法在盟軍入侵後,六、七度造訪伊拉克,並在最終撰寫關於伊拉克悲劇的書籍。


圖登胡法是反伊拉克戰爭人士中,最著名的德國評論家,他宣稱於伊拉克戰爭殺害數十萬平民的同時,布希政府不斷欺瞞大眾。在他的著作《扎伊德,你為何要殺人?》(Warum tötest du, Zaid?)中,他將焦點放在美國媒體忽視的伊拉克叛軍上,並解釋為何有些伊拉克人要對抗美國人,對抗蓋達組織,同時對抗外國扶植的其他民兵

藉由聯合國兒童基金會(UNICEF),圖登胡法首次認識了瑪娃,在接下來幾年中,兩人在彼此生命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。

圖登胡法來說,瑪娃的故事,就是了解伊拉克戰爭的途徑。

「對我而言,瑪娃已經成為這場戰爭,與其他所有戰爭的象徵。因為對那些發動戰爭的人來說,戰爭已經結束;但對瑪娃來說,戰爭永遠不會結束。」圖登胡法如此解釋道:「她會繼續帶著她的殘疾,活個三、五十年,沒人知道那有多久。」

圖登胡法撰寫了若干關於伊拉克的書籍,但他不僅想訴說瑪娃的故事,而更想改變故事結局。

圖登胡法另一本著作《安迪與瑪娃:戰爭與兩個孩子》 (Andy und Marwa. Zwei Kinder und der Krieg),詳述了瑪娃以及一陣亡年輕美軍─安德魯‧朱利安‧阿維勒斯的故事(Andrew Julian Aviles)

圖登胡法也有做出改變的管道與財富,在著作關於美國對外政策,如何影響伊拉克等國之前,圖登胡法曾有18年在擔任德國國會議員。

他在伊拉克的經驗,就彷如外界嘗試補救伊拉克戰爭的傷害,嘗試救治傷患的一個縮影。

首先,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異常慷慨的行動。

在2004與2005年,圖登胡法出資,讓瑪娃與母親一同到德國接受治療。

在第一次手術中,瑪娃傷口深處的炸彈破片被摘除,以準備裝設義肢。等待義肢時,他將瑪娃母女兩人安置於旅館中,而在義肢裝置完成後,他再出錢讓兩人返回伊拉克。

但這不並只是一富人盲目的慈善行為。

圖登胡法拜訪了瑪娃一家在薩巴庫蘇爾的住家,以更了解他們的故事。他了解的愈多,就愈下定決心要改變他們的一生。

這並不容易,薩巴庫蘇爾的住民本來就不信任外地人,然後他們又有著美軍空襲的創傷經驗。

圖登胡法同理他們的憤怒,但在薩巴庫蘇爾行善相當危險。當地人很難去分辦一個德國反戰人士與美國主戰人士的差異。

「美軍沒有任何轟炸這裡的道理。」圖登胡法解釋道:「因此他們不喜歡西方人。上次來這裡的時候,就有人對我說,我若膽敢再來一次,就無法活著回去。他們不會再喜歡我們。」

德國醫院的整潔環境與高效率,令瑪娃嘆為觀止。但當她們母女返回故鄉後,故鄉的混亂苦難卻顯得更為難熬。

圖登胡法意識瑪娃的孤寂與哀傷。令他憂心的是,瑪娃滑稽的走路姿勢常為其他小孩取笑,致使她不再去學校。

諷刺的是,儘管圖登胡法對聯軍軍事行動的強烈反彈,西方政府同時也付出大筆資金,來重建伊拉克。一般認為,美國花費了超過五百億美金在重建計劃上,雖然美國納稅人並不完全清楚這些錢的動向。

美國曾投資大筆資金於伊拉克重建上,圖為美國國際開發署伊拉克重建計劃之標誌(來源:美國國際開發署伊拉克農業開發計劃)

然而,只有慷慨的捐贈並不足夠。

把錢交給錯誤的人,或是錯誤的使用,就像是把汽油加到柴油引擎中,或是把血型不合的血液輸送給傷患一樣。

這些問題,最終讓西方政府收手,但這不會阻止圖登胡法的決心。

美國伊拉克重建之總監表示,所有重建項目中,醫療服務的成效最糟,即便投入了十億美金。遭遇的問題包括缺乏使用高科技儀器之人員、未購買醫療儀器之對應用藥、輸送藥物因為武裝衝突而遺失、醫生因為武裝衝突遇害等等。圖為巴格達醫院(مدينة الطب)一隅(來源:華盛頓郵報)

瑪娃還在成長期,所以有時會需要更換義肢。最終,圖登胡法帶瑪娃前往美國,接受最頂級的醫療服務。這當然不便宜,光是義肢本身就要兩萬美金。圖登胡法覺得美國應該買單,因為美國該為瑪娃的殘疾負責,但美國當然不會買單,所以圖登胡法就得自掏腰包。

同時,圖登胡法開始懷疑自己的做法有沒有負面影響。把一名驚恐又焦慮的女孩,從巴格達邊疆的貧困村莊,給短暫帶去她難以理解的西方世界。

「我不確定,帶她去德國是否真的是一個好主意。」 圖登胡法現在坦言:「因為在德國,她住在高級旅館。她又到了美國,遇到許多好人,大家都叫她"小公主",然後她就必需回到巴格達,也不再是什麼小公主。

當妳問到在德美的旅居期間,瑪娃看起來十分嚮往,她說大家都很好而友善,又說記得大家都看起來十分乾淨。但突然間,她又陷入沉默,然而你又會想起,她是一名將痛苦深藏於心中的女孩,而不願提起這些事。




如果瑪娃的故事是虛構的,那也差不多該在這裡結束。

一名有耐心而慷慨的捐贈者突然出現,雖然整個故事是關於一個哀傷的殘疾人士,但結尾卻又出現正面的轉變,一名陌生人橫跨大陸來幫助這個無助的小孩。

但真實生命常充滿無法回答的問題,或是無法預期的事件,而很少有非黑即白的寓意。各類的事情總會發生。

至今,圖登胡法仍不斷提供瑪娃一家的生活開銷。圖登胡法對美軍行動的嚴厲譴責,或許讓他得罪許多美國人。但在瑪娃的故事中,他無疑就像是黑暗長廊中的一絲希望。

但這條長廊本身,仍然是無情而悽涼。

就在去年,瑪娃的母親,法希拉(فصيله) 過世了。

這名從來不訴說她生命中總總痛苦的女孩,因被其他小孩嘲笑而不再去學校的女孩,突然就成為了一家之主。



瑪娃12歲的時候,曾想要成為醫生。

當然,她想要幫助人,但她也知道,作為一名醫生,代表著能自力更生與眾人的尊敬。

薩巴庫蘇爾長大後,這樣的事情也愈來愈重要。

在海珊時代的伊拉克,成為醫生並非是不切實際的夢想。雖然籠罩在獨裁者的陰影下,但比起其他某些國家,伊拉克的女生更有機會,這裡有女醫生與公務員。事實上,真正的障礙在於貧困,而非性別。

而且大家會假定,她可能很快就會結婚生子,伊拉克的什葉派教徒常常早婚。

而她的傷殘,在美軍轟炸的那一瞬間,徹底改變了她的一生。在她決定不再去學校後,她成為醫生的夢想也跟著灰飛煙滅。

她婚姻的前途,也因為傷殘而被影響。瑪娃認為薩巴庫蘇爾是一個十分團結的地方,那裡"大家會幫助彼此"。但對傷殘人士的態度仍不開明,或許對女孩來說更是如此。

婚姻的議題並沒有被討論到,瑪娃是個重視隱私與自尊的年輕女性,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她生命中的核心議題。

當她母親於45歲因糖尿病過世後,照顧家中兩個弟弟與一個妹妹的責任,也落到了瑪娃的肩上。

而生活並不容易。

在這個應為石油所富足的國家,卻行使著限量供電,每一小時的供電伴隨著兩小時停電,而自來水也是常常停水,每兩天隨著三天停水。

瑪娃在這方面十分務實。「我們有買水桶與水罐。我們會在停水前囤積用水,我們已經習慣這麼做了。」

 在薩達爾城存取用水的伊拉克孩童(來源:國際紅十字會)

水電問題困擾著薩巴庫蘇爾的每一戶人家,當然,另一個問題是青少年的行為問題。

才比二弟大幾歲的瑪娃,以著非常純粹的母親語調,惱怒的形容:「你叫他們不要亂來,他們才不會理你,他們還會繼續一樣的行為。我想起我小時候,我媽似乎也受夠我了。」

家中的小弟薩達克(صدق) ,似乎特別的難控制,提到他時瑪娃的神情略顯激動,但問起薩達克是否讓瑪娃想起自己的小時候,她會意的笑了。

為了瞭解,在巴格達最危險的市郊,作為12歲小孩是什麼情況。我們造訪了薩達爾城,埋藏在擁擠暗巷中的朱海娜小學(مدرسة جهينة الابتدائية)。

當地警方派了一對武裝護衛來監看我們,但女學生們對我們的攝影機更感興趣,而不在意警方的槍枝,就是這樣的地方。

學校的建築有些破舊,而學校的教具與書本也不足。但伊拉克缺的不只是書本與白板,伊拉克連學校建築都不足。

 朱海娜小學的女學生


 2008年3月13日,伊拉克中南部小鎮夏米亞(الشامية),一小學的擁擠教室,課桌椅不足喪男同只得席地而坐(來源:美聯社,攝影:愛拉‧阿爾─瑪里賈尼,علاء المرجاني)

女學生與男學生輪流使用同一間教室。今天,男學生早上上課,女學生就下午上課。明天學生則要早上上課,而男學生則在午餐後再過來。一名老師悄悄地告訴我,教室的破壞都是男生造成的。

不過朱海娜小學有的穿著黑袍的女校長,伊滿‧阿布都侯賽因(إيمان عبد الحسين),她在和藹中同時散發的威嚴,能震懾那些小孩。

在教室中擠滿的高年級女生,一看到伊滿就全體肅靜。在她交待完學生的差事後,我看到伊滿在操場,牽著一個從班上孤立的年輕女孩的手,一起漫步。

我們訪問的女孩多為十二歲,與瑪娃受傷的年紀相同
 (附記:這影片Youtube頁面下方有很有意思的留言,有興趣可以加入討論看看)

 十二歲在戰後的伊拉克是個相對要好的年紀,可以童真的夢想未來,而不去在乎具體的抱負、想法,以及最終的婚姻。但目前仍不清楚,戰後的伊拉克,女性的機會是更多還是更少。

我想知道女孩們未來的希望,所以伊滿指派女孩們,要她們要告訴我們,未來她們想做什麼,以及其理由。

女孩裝扮整潔而規舉的一一介紹,其中有些女孩戴著鮮白的頭巾。在攝影時,還沒輪到的女孩則在後面排成一直線。

有一個未來的女老師、一個未來的律師、兩個工程師,以及一個未來的女記者。想成為記者的女孩,在得到我們的掌聲後似乎有些詫異。

但絕大多數的女孩都想成為醫生,這讓我想起瑪娃。

老師對她們的表現十分滿意,並相信她們之中,至少有一些人能進入醫學院。

在她們短暫的童年中,她們國家發生了許多大事。海珊政權的顛覆,不穩的新民主政府,還有聯軍的到來與離去。

不管你要如何歸因,事實就是,這些女孩夢想成真的機會遠比瑪娃要來得大,她們十二歲時沒有戰爭,而瑪娃十二歲時正值戰時。

伊拉克戰爭過去十年了,許多人,包括你我,都迫切想判定西方國家的介入,是成功還是失敗。

而你只要做簡單的觀察,你就能看到巴格達是如何重現生機,有新的餐廳,新的車輛銷售店,以及正常的生活感,雖然偶爾會被汽車炸彈給攪亂。
 
 2012年8月27日,巴格達街頭的山寨版漢堡王(來源:紐約每日新聞)

但是評定像2003年聯軍入侵這樣的軍事介入,往往需要很長的時日,而且絕對遠超過十年。 

就算歷史最終決定,聯軍入侵在某方面給了伊拉克更好的未來,這不是瑪娃所看到的,對瑪娃而言,伊拉克戰爭就是恐懼與毀滅。

她的經驗告訴我們,戰爭只對戰略家與歷史學家是複雜的,對戰爭的受害者來說,戰爭是如此簡單。

瑪娃是如此形容的:「我們活過了一段絕望的時期,充滿恐懼。我們一直在想炸彈會從天上掉下來,然後我們會死。我們只想著戰爭何時結束,而別無他求。」

當看到她在當初受傷後送醫的恐怖影片時,她甚至能咯咯的笑。「我的頭髮好嚇人、好滑稽」她如此說。

被問及在經歷那麼多苦難後,她仍能如此的笑出來,她簡單的回道:「因為我的家庭,每一位家人都能讓我笑。」

在短暫的停頓後,她笑著說:「人的個性不會改變。」 



在聯軍入侵的十週年,你可以看到眾多人都在嘗試定位伊拉克戰爭的意義,許多人都在爭論伊拉克戰爭給了我們什麼啟示,如果有的話。

但人性的艱忍不拔,或許才是伊拉克戰爭最重要的啟示。

資料來源:BBC新聞網  作者:凱文‧卡洛尼(Kevin Connolly)


مع السلام